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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八、帮教
我的感情空间被另一个女孩子填补了。这是一个与馨慧和晓青都不同的女孩子。她的名字叫：高华
高华是我们剧团的团委书记，得益于良好的家庭背景，也由于个人的努力，她是剧团里最红的年轻人，是我们青年当中唯一的党员。
她对我们总是扳着面孔，好像我们都是阶级敌人，必须严加看管。她还对我们吹毛求疵地挑毛病，稍微有出轨的地方就会被她盯上。政治学习的时候，她的眼睛机灵地在会场上转悠，看到有人打盹，一定会过去把他揪起来，罚站另加写书面检查。
她的装束也是最革命的，一身褪色的军装，头上戴着一顶军帽，与歌舞团的氛围反差太大。从她身上感觉不到一点少女的气息。
大家既怕她，又恨她。
我从来都是远远地躲避着她，只怕被她盯上。
我在剧团里是后进分子，高华是团委书记，我成了她的帮教对象。我们两个人结成了“一帮一、一对红”的对子。后来我才知道是她向剧团领导主动要求“帮扶”我的。团长对这个市革委副主任的女儿的请求当然是一口答应下来了。
“一帮一、一对红”，这是那个年代的一种社会管理方式，一个先进的人，这主要是指政治方面，与一个后进的人结成一对，“先进”帮助“后进”，两个人在互帮互助中共同进步。
自从我在中学里“参与”政治的积极性遭到打击以后，我更对政治失去了兴趣。到了舞蹈学校，以及后来到剧团工作，我都是“后进分子”，每当召开政治学习会，常常迟到，坐在最不显眼的后面位置，只要不点到我的名，决不会主动发言。平时也不向领导汇报思想状况，不写“思想汇报”。
我被她“抓去”帮扶，完全是自己惹的祸。有一次，下午两点钟开会，我中午睡午觉睡过了时间，醒来的时候会议已经结束。但是，没有人发现我缺席会议。这也是因为我常常坐在不显眼的地方，没有人注意我。但是，高华注意上了我。她在众多的出席人员当中寻找我，直到会议结束也没有发现我，感到纳闷，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文工团团长。他们到我的宿舍来找我，正碰上我刚刚醒来，还在揉眼睛。高华对我怒目而视，狠狠地训斥我：你竟如此落后，竟敢抵制党委组织的政治活动。
团长又把我批评了一顿。批得我低头耷拉甲，垂头丧气。
他们两个人到我宿舍的门外嘀咕了几句之后又回来了，宣布了一个决定：从今天开始，高华代表党委和团委对我进行“帮扶”，直到我的政治觉悟提高为止。在帮扶期间，停止我的一切训练和演出，一切听从高华安排。
第二天上午，她把我叫到了团委办公室。当我进入她的办公室的时候，她正在读一个文件，没有抬头看我，也没有让我坐下。我直直地站在她的面前，不敢吭一声。墙边有一把椅子，我本想把它搬过来坐，看了看她严肃的脸又作罢了。她很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说：来了？连个屁都不放，我还以为谁把一个木头杆子矗在我的面前。难道你不会自己搬过椅子来坐下？！
过了三十分钟以后，她才抬起头来，半躺在椅子上，斜着眼睛看我，开始了对我的训话：
我先调查一下你的基本情况。我问什么，你答什么。必须说真话，不能隐瞒事实。
问：出身？
答：贫农。
她停顿下来，盯着我看。
我的心脏突突地跳，脸色发白，额头上渗出了汗水。心底里想：她怀疑我说假话了吗？或者她知道我的底细？不，不可能！任何人都不会知道。除非她到北京去搞外调，否则不会知道的。我一定要沉着冷静，不要露了马脚。
也许是我的谦恭态度令她满意，她的表情缓和了许多，带着鄙视的表情说：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家庭的人，天生瞧不起人，有什么了不起的，不要忘记了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，你们这些小资产阶级不要太张狂了，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才是最聪明的。否则，一定会让历史的车轮撞得头破血流。
我不停地点头，连连说“是”，表示我赞同她说的话。
看到我这样听话，她的脸上明显地表现出得益洋洋的微笑。我的心暂时放到了肚子里。
接下来的问话让我大吃一惊，也对她产生了怀疑。
“谈过恋爱吗？现在有没有女朋友？”
我觉得一个女孩子问男孩子这样的问题，似乎不太合适。
她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疑惑，又抬高了调门补充说：“我看你是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，政治上不要求进步，不靠拢党组织，我要提醒你，不要把精力都用在了谈情说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，不务正业。你必须老老实实地交代”。
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：“没有”。
我的语气显然有一点犹豫，被她觉察到了。
她反问了一句：“没有？”
她的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。又说道：“你可不要欺骗组织”。
我感到更可怕了，“欺骗组织”可不是小事，这是政治问题。
我意识到在这个决定我的命运的关键时刻，一定要挺住，不能露怯。
我猛地站立起来，握紧右手举到肩头上，斩钉截铁地说：我向毛主席保证，绝不谈恋爱，绝不向组织隐瞒。
她又露出得意的笑容，对我摆了摆手说：坐下吧。组织相信大多数同志是好的和比较好的，对于个别不识时务的人一定会狠狠打击。
接下来，她把《毛选》递给我，让我把《学习白求恩》一篇背熟。她自己说有事要办到外面去了。
她刚刚离开，我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了，舒展了一下身体。我终于可以自由了。
背诵课文是我的绝活，一篇小小的《学习白求恩》，无非是我们语文课本上的一篇课文，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。我只是站着读了一遍，就把她给我的《毛选》放在了一边。
有一天，我一个人在高华的办公室里，呆着无事可做，便观察室内的布置。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，有一张办公桌和两个书柜，书柜里摆满了革命书籍，对它们我没有丝毫兴趣。我的眼睛突然停留在办公桌的抽屉上。也许她走得太匆忙了，忘记了关闭抽屉。这个忘记关闭的抽屉引起了我的好奇心。
我向里窥探了一眼，里面有一个红色的一本本。这个小本本又引起我更大的好奇心。这样的红本本往往是笔记本或日记本，里面一定纪录了什么秘密。
高华是团委书记，身份特殊，她的笔记本或日记本比其他的人的东西更有价值。
我的手哆哆嗦嗦地把抽屉稍微拉开了一点，看清了那个红本本上写的字：革命日记。
果然是这个家伙的日记。
我多么想看一看里面写的是什么。
我只是看一眼，任何人不会发现。
我把它抽了出来，迅速地翻弄着，在一张写有我的名字的地方停下了。
这一页是这样写的：俊雄是一个落后青年，思想落后，政治上不要求进步。但是，他又是业务上的骨干。这样的业务骨干怎么能让人放心。党的宣传工作是一项政治性很强的事业。
我主动地接受了对他的“帮扶工作”。我一定要通过不懈努力，改造他的思想，触动他的灵魂。把他改造成一个又红又专的文艺战士。有党的坚强领导，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辉教导，我相信我的目标一定会达到。我向毛主席保证，一定完成这个艰巨的革命任务。
到那时，我才可以期望我们成为终生的革命战友。
下面的几行字，被划掉了。他们强烈地抓住了我的目光。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我的名字。她为什么要划掉我的名字？
我仔细地辨认，认出了它们的意思，我的血在身体里沸腾。它们是这样写的：这几天，我对俊雄的感觉有些怪，心里总是想着他。一天见不到他，就觉得若有所失。难道我爱上了他？。不行，我不能这个样子。我是团支部书记，我爸爸是市革委的副主任，我应该做别人的榜样，我怎么能考虑恋爱的事情。我要把精力放在革命工作和学习上，狠斗“私”字一闪念。我必须立即坚决把他忘记。
我刚刚看完了就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，慌忙把日记本合上、关上抽屉，回到椅子上恢复到原来的状态。
我心里对她充满了恨。心中想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。
我猜想，也许她对我的“帮扶”另有所图、别有用心？是一个阴谋？这样想过之后，我心理上的压力减轻了：并不是我的政治问题严重到引起“上面”的注意，把我定为她的帮扶对象，而是她对我的特殊“兴趣”，让我成为她的帮扶对象。
我必须在她面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，只能表现出麻木和顺从，
“为了让你立功赎罪，今天晚上到大练习厅来教我学舞蹈”。她板着脸对我说。
我想：这对于我来说是小菜一碟，只是我不能按时下班了。
我对她的这个想法感到大惑不解：她平时总是瞧不起我们这些业务好的人，说我们是“走白专道路”、“业务挂帅”。今天为什么突然要我指导她学舞蹈。只能用反复无常来解释她的这个怪异行为了。
我按照她规定的时间来到了演练厅，她早已经等在那里了。我为了我的迟到感到有些紧张，向她陪不是，说道：抱歉！我来晚了。
我原以为她会生气，她却表现得和蔼可亲，没有接我的话茬，说：吃饭了吗？我说吃了。她指着旁边的一个袋子说：没有吃的话，我这里有饼干和水。过一回，咱们累了可以吃。
她的态度让我受宠若惊，我的心情也平静下来。她对我以“咱们”相称。只有自己人才可以称呼“咱们”。
她的穿戴与白天反差很大，让我突然感到她很漂亮，简直就是一个美人。为什么以前没有这样的印象呢？
我记起白天她让我背诵毛选的事情，想：我也要用同样的办法回敬她，捉弄她一下。
我象她给我布置任务一样，也给她布置了一个任务：练习一个动作，这个动作她从来都做得很不标准，我说要去上厕所，在这个时间里，她必须把这个动作练习熟了，掌握要领。
我也象她那样，布置完任务后就离开了。我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走了。我没有去上厕所，到外面转了一个大圈，二十多分钟以后才回来。
她累得面红耳赤，问我为什么上厕所这么长时间。
我撒谎说拉肚子。
我已经做好了她要发火的准备，她却主动说：你检查一下我跳得怎么样。
她乖乖地在我面前跳起来了。
我心满意足地坐在椅子上，胳膊抱在胸前，看她跳舞。
她的动作完成得基本上还说得过去。我本想再折腾她一次，说她的动作很不标准。但是，考虑到她刚才的温顺态度，又考虑到如果我现在刁难她，没准会遭到她明天的报复。我赞赏地说：很好！可以休息了。
我充分地品尝到了内行折腾外行的快感，也充分地感受到复仇的快感。心中暗暗高兴：白天你折腾我，晚上是我折腾你的时候了。你们这些干部子女，凭借老子的关系进入艺校和歌舞团，业务本领没有掌握多少，整人的本事却有不少，瞧不起我们这些业务上过硬的人，今天也让你们看一看我们的厉害。
她累得瘫软在地上，呼呼地喘着粗气。我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把她带来的饼干打开吃。喧宾夺主地递给一块。她竟然没有感觉我的“非礼”，静静地躺在地上接过去，放在嘴边含着，她已经累得无力咀嚼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