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色年代的灰色记忆（三十一）：一个舞蹈少年的文革经历(最终章)

我和高华家庭的接触增多了，他们家的事情也知道得越来越多。她的父亲是如何通过造反从一个普通工人爬到了权力的顶峰，那个过程就是武斗和文斗，充满了血腥和残酷，危机和风险，几度沉沦，几度升起。我越来越感到这个家庭并不是矗立在一块坚实磐石之上。在它的不被人们看得见的地方，也充满了风浪。

只是在最初的几次，我到她家来的时候，看到她父亲满面春风、洋洋得意。但是，很快在接下来的几次，我看到了她父亲愁眉苦脸的样子。他给我的那种“光辉形象”渐渐退色了。

   我甚至发现我把自己的希望和未来寄托在这个家庭上，正好是南辕北辙，是走进了“风暴眼”，踏入了“地雷阵”，慢慢地开始后悔起来。

    一个偶然机会让我发现了她的父亲的秘密：他在权力顶峰的位置上坐得并非牢固不可动摇。我在他的卧室里发现了一封写给市革委的人民来信，揭发他的历史问题。

我从头到尾读完了这封信。

它告发高华的爸爸在解放前曾经参加过反革命组织，时间、地点、证明人都写在里面。

有一天，我看到许多人陆陆续续地来到了高华家，他们都是她父亲的死党。他们关在一个房间里议论了很长时间，甚至不让高华和她的母亲到里面去送茶水。我躲在门边偷听了一会，只听得老爷子说：竟敢写我的黑材料，想把我整倒，弟兄们！咱们一定要干掉他们，否则咱们都要去见马克思。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，谁也跑不了。

他讲话的语调完全是一个山大王的样子，充满了杀机和凶狠。

过了几天，我刚刚走近高华家，就看到一大群人聚集在她家门口。从气氛看，我立刻就明白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。他们是来示威的。果然，我听到了一阵阵的口号声：打倒高林峰（高华父亲的名字），交待历史问题，揪出最大的走资派！

我赶快停了脚步，躲到一个小胡同里，探头张望动静。

这些人不断向高公馆里冲击，只听得大铁门被撞击得“咔咔”响。我紧张得心脏怦怦乱跳。

我想起了我家被抄家时的场面。这些人闯进高公馆一定也会“打砸抢”，把高华家砸个稀巴烂。

 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，从围攻的人群后面，冲出了一群穿军装的人。他们手中握着棍棒，从背后向着那帮人一顿乱抡。示威人群被打散了，四处逃窜，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。这些军装模样的人也随之消失。

眼前这一场武斗显然是一场派系斗争。示威的人是与高华父亲对立的一派，穿军装的人是受高华父亲指使为自己解围的人。

待安静下来以后，我没有敢进高华的家，偷偷地溜回了家。

    我恐惧到极点。我对自己的如意算盘彻底反省。我投入高华的怀抱的目的是投奔一个靠山。可是，这个靠山稳固吗？这是一座靠山，还是一座火山？

我的想法太天真了，在政治上完全是一窍不通，是一个政治盲。这个年月最不可靠的就是政治和政治家。他们就象走马灯一样，今天还在上面，明天就到了下面。怎么可以依靠他们。也许他们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，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，我却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他们的身上。这个年月谁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呢？

我也许已经被卷入了一个残酷的权力斗争之中。难道历史的教训和悲剧还要重演吗？

我的父亲不就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吗？

我怎么会不知不觉地走进了这样的险境。

依靠谁呢？问天？问地？靠天？靠地？

    一个新的恐惧突然出现在我面前。我在高华家的附近遇见了晓青。我远远地看见了她，她似乎也看见了我。她看上去鬼鬼祟祟的，刚被我发现就躲开了。我也没敢多看她几眼。

当时，我从高华家里出来到外面买东西，看到她以后，我匆匆忙忙、慌慌张张地跑回了高华家，甚至忘记了要买东西的事情。高华看到我慌张的样子问我怎么回事，我才安静下来，赶快撒谎说忘记带钱了，跑回家来拿钱。

当我再次走出家门，我紧张地四处张望，唯恐晓青还在附近。我急急忙忙买了东西跑回了家。

我看到晓青后的第一感觉就是，她在跟踪和监视我。而且，她对我的跟踪和监视已经很长时间了。她竟然找到了高华家，看来她已经知道我和高华的关系。这是比什么都要不得的事情。她会嫉妒我和高华的关系，破坏我们的关系。我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窟窿。

也许有一天，她会冲进高华家，在高华一家人面前，把我的历史问题抖搂出来，让他们大吃一惊。然后，为了保持自己家庭的革命纯洁性，高华一家人会把我轰出家门。即使他们不想这样做也不由自主。否则，他们就是包藏暗藏的反革命分子，公安机关可以查处他们。

在高华帮教我的过程中，她多次问我的出身，并不是有人向她告密了我的历史和家庭问题，她才那样问的。因为她看上了我，要得到我，却又担心我的出身不好。她父亲是革命造反派，要死也不能招一个出身不好的女婿，这是她父亲给她的底线。她父亲在谈到找男朋友的标准时说，人的长相、才能怎么样，我不管，只要出身好就行。从我的外表看一点也不象一个贫农家庭出身的孩子，越看越觉得有问题，高华才那样几次三番地盘问我。看来他们家多么看重我的出身。形势越来越险峻，我必须采取主动，否则，她必将置我于死地。

 我后悔当初为什么选择了高华，而不是晓青。早知如此，何必当初。如果，当初我忍了一时的愤怒，向晓青俯首称臣，做她一辈子的奴隶，我的秘密永远隐藏在我们的婚姻当中，我将享受终生的太平。什么尊严、男子汉的人格，在我的历史问题面前，还有什么意义呢？我难道鬼迷心窍了？为什么在生死存亡面前，竟然考虑那些毫不相干的问题。我再一次处在“进也不是，退也不是”的两难境地。

这这两个女孩之间，我必须做出选择吗？这比我在馨慧和晓青之间做选择更困难。

两个人对我都至关重要。选择高华？我的秘密掌握在晓青的手里。在这一点上，高华还不如晓青重要。但是，高华的家庭背景又是那么诱人，我们的关系已经经过了双方家长的认可。高华的家庭诱惑令我不能或不愿放弃她，她的家庭的威势更令我不敢放弃她。我眼前浮现出高华的父亲的冷峻面孔，如果我抛弃了高华，他一定会把我碾碎，废掉我的一生。

我为事态变得如此复杂而感到如雷轰顶、万箭钻心。谁是罪魁祸首呢？是晓青？还是我？不管是谁，这个乱麻要由我来理清楚了。

我花费了很长时间，仔细地盘算着利弊，考虑了许多方案。我想起了《红与黑》，于连暗杀雷纳尔夫人的情节给了我启发：我何不杀了她！这个想法产生以后，我犹豫了许多次。这是一个冒险，如果败露，我就死定了。我只好放弃了它。

有一天，我到东山上散心。这是以前我和晓青经常约会的地方。我喜欢这个人少的山头，可以无有无虑地思考自己内心的隐秘。当我想念我的家人的时候，我不敢在有人的地方，一定要到这个地方。在这里我是自由的，感到全身心舒适和放松。当我遇到了晓青和高华的难题，我又来到了这个地方。

我走到了一个悬崖处，这个悬崖是周围的农民开山采石挖成的，张牙舞爪的岩石裸露在外面，令人毛骨悚然。我以前和晓青也来过这个地方，这里最隐秘，不会被人发现我们。我还曾经和她开玩笑说：咱们可一定要坐稳了，掉下去就粉身碎骨了。她说：如果要掉下去，我和你一起掉下去。我说：你别说这么恐怖的话。

我向下方俯瞰，倒吸了一口凉气。站在这个悬崖边缘，稍不留心就会掉下去。很少有人敢到这个危险的地方。我突然想：如果把一个人从这里推下去，谁也不会知道。天知地知我知。面前出现了晓青的模糊影子，我轻轻地把她推下去。这个幻觉把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。就在这个瞬间，我的主意终于敲定了。就这么做，悄无声息。

我更频繁地到这个山头上来，查看地形为实施计划做准备。我本想约她来这里，她却自投罗网。在一个深秋的傍晚，我远远地看到她也来到了这里，心中吃了一惊。我担心被她发现，赶快躲进了树丛中。我想：她来这里干什么？难道到这里跟踪我吗？是不是太过分了？可见我的处境危险到什么地步了。

我从树林中偷偷地观察着她。她也站到了那个悬崖边上，面对着夕阳，无声无息。看得出她明显变得消瘦了，情绪也低落了许多。我回想起我们小的时候，两小无猜、青梅竹马，今天却仇深似海、势不两立。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对她的深深同情。我应该那么痛恨她吗？我应该那么怀疑她吗？这样一个软弱的女孩子，她会告发我吗？我是不是太过于神经紧张和敏感了。

况且她希望回到我的身边，与我恢复以前的感情，这说明她已经不在意我的家庭和历史问题，感情压倒了政治，家庭和历史问题已经不是我们之间的障碍。我还有什么理由还担心她揭发和泄漏我的秘密呢？

她的或明或暗的眼神，像一个受惊的小鹿一样让人怜爱，使我又想起了我和国庆收养受伤小鸟的经历。当时，我们看到那一只小鸟跌落在地上，没有任何人想要把它拿走，它悲伤地、气息奄奄地鸣叫着，眼睛里透露出一丝微弱的光芒，似乎就要泯灭了。那是乞怜的目光，让人难以割舍。国庆，多么野蛮的一个人，也经受不住恻隐之心，收留了它。

我从晓青的眼睛里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。一个频死的小鸟，何忍放弃；一个曾经爱过的女孩，怎么可以杀了她呢？我全身颤抖着，象发高烧一样。我已经没有胆量实施那个可怕的计划。

她听到了我不慎发出的声音，转过身来，看到了我，吓得颤抖了一下。我默默地走近她，沉默良久才对她说：晓青，我知道你很爱我，你也要知道我也很爱你。我有了新的女朋友。我和她是在我们分手的时候认识的。你不要埋怨我。她是我的同事。我的心原来在你的身上，我多次拒绝了她。你离开我，我多么失落和寂寞。她的父亲是市革委副主任，地位显赫。她是我们单位的团委书记，我不敢拒绝她，只好答应了她。你替我想一想，我该怎么办。我想要和你回到从前的感情，能做得到吗？我怎么敢提出和她分手。她的爸爸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毁了我的前程。

我多么狡猾，这么快就编出了一段谎言，竟把自己美化成了一个受害者，把我和高华的关系说成是我在威逼利诱下迫不得已接受了她，隐瞒了我的“心怀鬼胎”。我并没有事先周密谋划我要说的话，是出于本能的撒谎。这样做是为了得到她的同情。

我的话发挥了应有的作用，晓青的脸色极为凝重，紧紧皱着双眉。她说：我一点也不怪你，也不埋怨你。是我不好，不是你不好。我不应该离开你。你不怪罪我，不忌恨我，这已经让我感激不尽。

只要你高兴，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。我知道你和高华的事情。我虽然和她没有接触和交往，但是，我从外表就可以看得出她也是一个好人。我为你找到这样好的女朋友，感到高兴。

我可以离开你。我忠心地祝你幸福。

她的这些话是断断续续地讲出来的，她的情绪很激动，我明显地感到她在压抑着自己的感情。

她还保证为了我的前程和幸福，永远保守我的秘密。赞成和支持我的这桩婚姻。

我心中对他充满了歉疚。我想起了我前几天考虑的那个“谋杀”计划，感到很羞愧，对不起她。

我应该怎样报答她呢？

我说：我们命中注定不能生活在一起，只能天各一方。我将与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，一生都将生活在孤独的感情之中。 我又在撒谎。

我紧紧拥抱住了她，在她的脸上亲吻着。我要把我的身体奉献给她，作为对她的感谢。这是对于她给予我的宽容和爱的最好的报答。

我对她说：我是你的人，你也是我的人，你是我一生的爱人，永远，永远。

她含着眼泪点着头。

她拒绝了我，坚决地说：不，咱们不要这个样。你要和高华好好地过日子。

她的这句话让我极度尴尬、无地自容。

她坚定地离开了我，把我一个人扔在了悬崖上，我久久地注视着她的背影，直到模糊得成了一个点。

多少年来，我一直在怀疑我的动机是否真的那么高尚和浪漫。我真的是要为了感谢她，把自己的身体献给她吗？我说“你是我一生的爱人”，是真心的吗。也许我的目的还在于我自己。奉献我的身体给她的这个动机占据了我的大脑的大部分空间，可是另一个动机，让她在感情上永远属于我，永远不背叛我，这个动机弱小，却真实并顽强地存在着。

国庆对我的“言传身教”终于在我身上发生了效果，我真的学“坏”了。